作者：林家驪（浙江樹人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教授）

溫州古名“甌”，東晉明帝太寧元年（公元323年）建郡，名“永嘉”，唐朝時始稱“溫州”。“顏謝”，即顏延之與謝靈運。浙南“甌江山水詩路”即以甌江水系為主線，以溫州城區(qū)，雁蕩山、楠溪江、江心嶼為主要節(jié)點，貫穿浙南地區(qū)，涵蓋溫州和麗水兩地。自東晉置郡以來，王羲之、孫綽、顏延之、謝靈運等歷史文化名人皆曾擔任永嘉郡守一職，他們?yōu)闇刂莸奈幕穼懮狭藸N爛的一筆。尤其是顏延之與謝靈運，在任職永嘉太守期間，助益了當?shù)厣剿坝^的發(fā)展，奠定了甌江山水詩路的文化基礎(chǔ)。

“顏謝”對甌江山水詩路的景觀建構(gòu)

南朝劉宋時期，謝靈運與顏延之先后出任永嘉太守。他們?nèi)温毱陂g，或縱情山水，遍覽甌江；或依山臨海，筑樓遠眺，構(gòu)建了甌江山水景觀帶的雛形。所謂“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馬退山茅亭記》），謝靈運與顏延之對歐江山水美的發(fā)現(xiàn)，是促成詩路形成與發(fā)展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劉宋永初三年（422年），謝靈運出任永嘉太守，于此任職的一年時間里，尋幽探奇，游遍永嘉大小山川，并將雋秀的永嘉山水融入筆端，寫作了許多與永嘉山水相關(guān)的詩歌。如與永嘉郡城內(nèi)外相關(guān)者有《登池上樓》《晚出西射堂》《游南亭》。與楠溪江相關(guān)者有《登永嘉綠嶂山》《石室山》《過白岸亭》。與甌江相關(guān)者有《登江中孤嶼》《郡東山望溟?！贰兜巧鲜纳健贰吨巯蛳蓭r尋三皇井仙跡》。與永嘉下轄縣區(qū)相關(guān)者有《游嶺門山》《游赤石進帆?！贰缎刑锏呛？诒P嶼山》。值得注意的是，謝靈運另有一篇《北亭與吏民別》，為其離任永嘉之時與當?shù)乩裘竦母鎰e，雖非山水詩，但以此詩可略觀謝靈運與永嘉當?shù)孛癖姷幕?，并可發(fā)現(xiàn)謝靈運于放浪形骸之外，依舊有用世愛民的一面。謝靈運的這部分詩歌，生動再現(xiàn)了永嘉山水的神秀造化，為其后甌江山水的景觀帶建構(gòu)奠定了基礎(chǔ)，開啟了“甌江山水”的詩路文化。

劉宋元嘉十一年（434）后，顏延之因憤懣于皇權(quán)旁落，仗義執(zhí)言，所謂“天下之務，當與天下共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宋書·顏延之傳》），得罪新貴劉湛、殷景仁，被彭城王劉義康貶為永嘉太守。其于永嘉太守任上，曾率領(lǐng)屬下諸人巡視溫州沿海地區(qū)，路經(jīng)洞頭，遂于洞頭大門島青澳山筑望海樓?！蹲x史方輿紀要·溫州府·永嘉縣》記載：“府東二百里海中，兩山對峙如門，亦名青澳門。劉宋永明中郡守顏延之于此筑亭望海。”（“永明”當為“元嘉”之誤。）唐人張又新有《青?山》（青?，即是青澳）：“靈海泓澄匝翠峰，昔賢心賞已成空。今朝亭館無遺制，積水滄浪一望中”，以追憶望海樓與先賢。望海樓雖于顏延之后數(shù)百年因風沙海水的侵蝕而消散，但依舊存蓄了前賢的精神氣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溫州當?shù)亻_始重建望海樓，以延續(xù)并繼承前輩賢人的風骨，并助力了甌江山水詩路景觀帶的建設(shè)。

“顏謝”甌江山水詩的寫作藝術(shù)

“顏謝”的甌江山水詩，指謝靈運與顏延之永嘉太守任上與永嘉山水相關(guān)的所有詩歌，包括顏延之因貶謫永嘉，發(fā)憤抒懷而作的《五君詠》。“顏謝”甌江山水詩具有濃厚的藝術(shù)價值。

其一，摹形寫象，細膩生動。謝靈運模山范水，對甌江山水體察入微。如《晚出西射堂》：“連鄣疊巘崿，青翠杳深沉。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他寫遠眺山景暮色：群山連綿，山色蒼翠，紅楓點綴，夕陽斜照，既有宏闊的視野，又有細節(jié)的點染。又如《石室山》：“莓莓蘭渚急，藐藐苔嶺高。石室冠林陬，飛泉發(fā)山椒。”摹寫山中蘭渚草木之盛與苔嶺幽邈之感，贊石室山之高、泉水之激，落筆精準，辭采清俊。再如《登上戍石鼓山》：“日沒澗增波，云生嶺逾疊。白芷競新苕，綠蘋齊初葉。”寫春日登山所見：落日入江，潮水涌起。云霞籠罩于山峰，平添山色朦朧。江岸白芷競相生長，江中綠蘋欣欣生意。在江與山的空間縱向拉伸中，再現(xiàn)甌江晚景。謝靈運極善于有技巧地客觀描摹，最大限度發(fā)揮文字的張力，從而將文字轉(zhuǎn)換成圖像，讀其詩，即見甌江山川風貌。

其二，以典事彌合景與理的隙裂。謝靈運與顏延之的用典，注重典事的提煉，并根據(jù)吟詠之景融合自身情志以寄情懷。尤其是謝靈運，其山水詩雖有景致與玄理割裂之弊，但二者間常以典事相銜接，一定程度上緩沖甚至彌合了此中的隙裂。如《登池上樓》“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前者典自《詩經(jīng)·七月》，后者典自《楚辭·招隱士》，既是對池塘春草，園柳鳴禽等春色春音的呼應，也帶動了后文思歸的感傷情緒。又如《過白岸亭》“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萍鹿”，黃鳥與鹿鳴，既是眼前實景，也是《詩經(jīng)》之典，前承楠溪江風景，后啟高蹈風塵外的人生思考。再如《游赤石進帆?！?ldquo;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以《莊子》之典承接揚帆掛席的出海行動，開啟后文適己所安的人生選擇。這種以典事銜接景與理的方式，是山水詩創(chuàng)作中的探索，為山水詩圓融階段的到來譜寫了序曲。

其三，景與心的交相輝映。謝靈運善于捕捉心與景的瞬息變幻，其將心的剎那感觸投射到景的動靜搖曳中，強化了景的動感，從而與心的思緒相融合。如《登江中孤嶼》“云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天光云影交相輝映，水天一色澄澈明麗。將自然山水通過心的感應相連綴。又如《游嶺門山》“海岸常寥寥，空館盈清思”，將內(nèi)心的寂寥與清思投射到海岸與館閣之中。再如《過白岸亭》“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援藤蘿而聆青崖之聲，己之春心亦隨藤蘿攀援而上。謝靈運的山水詩，山水皆著我之色，在心與景的輝映中迸發(fā)出無限情思，清新靈動。

“顏謝”賦予甌江山水詩路的文化精神

甌江山水，作為一條兼具旅游與詩路雙重功能的景觀文化帶，以厚重的歷史底蘊為根基，蘊藏著豐富的人文價值。顏延之與謝靈運，賦予了這條詩路帶醇厚而動人的文化精神。

其一，士人風骨。謝靈運其人雖倨傲，焦灼于仕隱間，放浪形骸，任性妄為，但其山水詩卻彰顯了士人不媚世俗、不負其初的風骨。所謂“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游南亭》），“人生誰云樂，貴不屈所志”（《游嶺門山》），“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游赤石進帆?！罚S刺將隱居作為入仕途徑的假隱士，寧懷不屈之志，守良知之心，不為世俗利益所誘惑，隱遁山林，以身之察察，對抗物之汶汶。顏延之亦然，其所作《五君詠》是其情志風骨的寫照。他感念阮籍、嵇康、阮咸、劉伶、向秀諸人，又對嵇康情有獨鐘：“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慷慨陳詞，磊落朗暢，贊頌不與塵俗諧洽的倔強性格，表明自己雖受打擊卻不肯屈服的人生態(tài)度。

其二，仁人之心。謝靈運于永嘉雖縱情山水，但依舊懷有濟世安民的仁人之心。他在《游嶺門山》說：“西京誰修政，龔汲稱良吏。君子豈定所，清塵慮不嗣。”以前代賢人龔遂、汲黯為榜樣，并以此二人境遇自比，認為自己治下的永嘉郡“空館盈清思”，官署因無百姓糾紛而變得安靜，可與前賢德政相媲美。其于《北亭與吏民別》中說“常呼城旁道，更歌憂逸民”“時易速還周，德乏勤濟振”，慚愧于雖有民生之心，但為其所謀實屬杯水車薪，對自己有著較為清醒的認知。顏延之于永嘉雖無詩文流傳，但望海樓卻為其巡視沿海邊防時所建，潛藏著保境安民的理想。

其三，文化傳承。以謝靈運與顏延之為發(fā)端，后世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永嘉與其山水的價值。“顏謝”以文字為依托，保留了永嘉山水的清靈雋秀，傳承了靈動飄逸之美，并在唐宋諸人手中得以發(fā)揚光大。如孟浩然、錢起、杜荀鶴、李嶠、顧況、羅隱、楊蟠、王十朋等著名詩人皆有相關(guān)詩篇傳世。如孟浩然有“臥聞海潮至，起視江月斜”，李嶠有“春色繞邊陲，飛花出荒外”，楊蟠有“平生憶何處，最憶是溫州”，王十朋有“夢魂驚斷石橋邊，身帶煙霞入萬年”。這份傳承，遺澤至今，越千年而不衰。

綜上所論，以顏延之與謝靈運為發(fā)端，開創(chuàng)的浙南甌江山水詩路，將雋秀靈動的山川風景融入筆端，具有濃厚的文學審美性與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值得充分關(guān)注。

《光明日報》（ 2022年07月11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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