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①洛陽含嘉倉。
圖②溫縣小麥博物館“耕作圖”。
圖③博愛縣西金城遺址炭化小麥遺存。
圖④焦作馬村區(qū)馬界村收麥場景。劉金元攝本版圖片除署名外,均為本報資料照片
開欄的話
一物一世界。我們從一件文物(一座遺址)出發(fā),基于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記載,溯及民族記憶,嘗試透過它們解讀河南。一物一世界。我們從一件文物(一座遺址)出發(fā),回望歷史,立足當下,展望未來,試看華夏文明,千載演進,斯世復振!
本報文化報道組
引子:風吹麥浪
一粒4000多年前的炭化小麥,牢牢抓住了人們的眼球。
它形態(tài)飽滿完整,燈光照射下泛起黑色幽光。
它來自博愛縣西金城遺址。一粒小麥,穿越四千年滄桑,在這片土地上,年年風吹麥浪。
風吹麥浪,初夏世間最美的風景。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這是古人質樸的贊嘆;
“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這是今人赤誠的歌詠。
早在龍山文化時期,河南多個遺址已發(fā)現(xiàn)數(shù)量不等的炭化小麥,一粒、數(shù)粒、數(shù)百粒。從史前零星種植,“偶爾露崢嶸”。到隋唐洛陽含嘉倉的驚世倉儲,至宋代蘇軾所詠的“千畦細浪舞晴空”,再到當下的“中原奇跡”,河南生產了全國四分之一的小麥,十分之一的糧食,總產量多年穩(wěn)居全國第一。
從一穗麥的秀,到一地麥的豐,河南小麥史,亦是一部茁長于田野櫛風沐雨的傳奇。
史前遺存
“麥場桑隴,道都是、六代宮城遺跡。”
宋松洲
“新月沃土地帶”,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是全世界小麥的源頭。它指的是西亞、北非地區(qū)兩河流域及附近一連串肥田沃土,地帶狹長如新月。
世界上的第一粒小麥從西亞出發(fā),先傳播到非洲滋養(yǎng)了尼羅河畔的古埃及文明,又傳至印度河流域滋養(yǎng)古印度文明。小麥起源地本身,則是美索不達米亞古代文明誕生地。至公元前3000年前,古代歐、亞、非三大洲基本都開始種植小麥了。
我國早期小麥遺址,主要集中分布在三個區(qū)域:即青海東部、甘肅河西走廊和新疆東部,絕對年代主要集中在距今4000年至3500年之間。
2008年1月,河南省文物局對外公布,博愛縣西金城發(fā)現(xiàn)一座建于龍山文化中期的遺址,遺址中出土了約4000多年前小麥遺存。
考古人員對城址周邊做了系統(tǒng)鉆探和大規(guī)模發(fā)掘,在土崗高處發(fā)現(xiàn)小片龍山時期居住堆積,其中灰坑浮選出小麥炭化遺存。同時浮選出的還有粟、黍、水稻和大豆等的炭化遺存。
以往文獻記載中,中國境內小麥是從中亞沿河西走廊,由西向東傳至中原腹地。此次發(fā)現(xiàn),證實了文獻所載。
登封程窯遺址,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小麥311粒,其中龍山時期小麥10粒,東周時期小麥301粒。專家分析,程窯遺址中無論龍山時期還是東周時期,小麥絕對數(shù)量占谷物比例都不高。但出土概率卻明顯反映了從龍山時期到東周時期,小麥在農業(yè)生產中重要性的陡增。
鄧州八里崗遺址是新石器時代部落遺址,浮選在四個單位中有小麥出土,數(shù)量極少。除H1880出土6粒小麥及13個小麥穗軸外,其他單位僅發(fā)現(xiàn)一粒。對其碳十四年代測定結果顯示,大致相當于西周前后。其他單位小麥未進行測年,據(jù)遺物分析可能屬于龍山晚期。
學者鄧振華、高玉據(jù)此分析,小麥雖可能在龍山晚期已為八里崗遺址居民利用,但當時其重要性與稻和粟黍相比,還是很低。
河南禹州瓦店遺址浮選出的炭化小麥9粒(一說為8粒),約占農作物總數(shù)0.2%。形態(tài)特征明顯,橢圓形,胚近圓形,背部凸起,腹溝很深,年代晚于龍山時期。
考古專家顧萬發(fā)、吳倩認為,環(huán)嵩山地區(qū)直至二里頭時期,炭化小麥在鄭州東趙遺址、登封南洼遺址、洛陽皂角樹遺址、偃師二里頭遺址等被普遍發(fā)現(xiàn),且出土數(shù)量和概率較低。專家大膽假設,小麥可能在龍山時期已傳入環(huán)嵩山地區(qū),囿于蒸煮粒食的傳統(tǒng)習慣,小麥口感不如粟類作物及水稻,不被先民接納。
粒食所限
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
《詩經·七月》
最早有文字記載小麥的,是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有“告麥”、“食麥”記載;郭沫若主編的《甲骨文合集》第8冊,也有“正一月曰食麥”這樣的釋文解說。
《詩經·七月》中有“禾麻菽麥”之句,《詩經·碩鼠》中有“碩鼠碩鼠,無食我麥”。小麥在春秋時期,在中原地區(qū)已經較廣泛種植。
《詩經·周頌·清廟思文》,是周人歌頌祖先之詩,有“貽我來牟”之句,“來牟”即繁體字“麳麰”。麳是繁體麥字,可知公元前11世紀已有小麥傳入。古代將大麥小麥統(tǒng)稱為“麥”,繁體麥字從來,“來”指“小麥”。“來”還有“外來”意。意味著祖先們早就知道,小麥是外來植物。
《左傳》記載了春秋初期的一則故事,發(fā)生在周王室與鄭國之間,“夏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這一年四月,鄭莊公派鄭卿祭足收割東周王畿內溫地的麥,當年秋天,又收割了東周王畿內成周的禾,周鄭關系大大惡化。
多種記載表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黃河中下游流域已栽培小麥,且已開始種植宿麥即冬小麥了,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糧食青黃不接的問題。
在周代,麥子得到普遍重視?!洞呵铩贩Q“它谷不書,至于禾麥不成則書之。”把麥與當時特重要的粟相提并論。但這時的小麥是祭祀品,民間沒有,而且不好吃——因為這時小麥還是粒食。
戰(zhàn)國時期發(fā)明了石磨,只是麥子從“粒食”過渡到“粉食”,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食用方法極大限制了小麥的推廣普及。
行走在河南多個博物館,都能看到漢代陶倉樓的影子。焦作博物館館藏一批精品,公開展出的數(shù)十座精美陶倉樓令人贊嘆。
當游客站在館內七層連閣式彩繪陶倉樓前,不禁驚嘆于漢代工匠的智慧。精妙的陶倉樓,反映的是漢代農業(yè)的繁盛。
農業(yè)生產力得到提升的漢代,依然崇尚粒食,視粉食是歪門邪道。小麥傳入我國后,祖先像吃小米、稻米一樣,將小麥或蒸或煮,制成不去麩皮的“麥飯”“麥粥”,口感差。當時小麥品質也不好,磨粉后黏牙,做面條需要摻草木灰才能變筋道?,F(xiàn)在風靡全國的牛肉拉面,也是這做法。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農作物大格局依舊是南稻北粟,只是麥類種植,在北方開始快速追趕粟類面積了。
終成主食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唐 白居易
古都洛陽,有條不起眼的小街古倉街,其地下有千年前的輝煌——皇家糧倉含嘉倉。據(jù)記載,含嘉倉建于隋大業(yè)元年(公元605年),自唐代始作為糧倉,直至唐末。
作為唐代“天下第一糧倉”,它東西寬612米,南北長710米,總面積43萬平方米,有倉窖287座。是隋唐東都城重要組成部分。相關史料記載,唐天寶八年(公元749年),全國主要大型糧倉的儲糧總數(shù)為12656620石,含嘉倉有5833400石,占了將近1/2。
含嘉倉的存在,使得洛陽“帑藏積累,積年充實,淮海漕運,日夕流衍”。含嘉倉的存在,佐證中原農業(yè)的繁盛。在唐代,小麥在中原得到了很廣泛的種植,但一直到了宋代,面食才得到大力推廣。
阻礙小麥登上主食寶座的,是流言“面毒說”。唐大醫(yī)孫思邈認為,面吃多了易引發(fā)外邪入侵。
到了北宋,小麥和面食迎來黃金時代。北宋鄭獬在《收麥》詩中描寫:“小麥深如人,澶漫不見地。一苞十馀莖,一莖五六穗。實粒大且堅,較歲增三倍。”
翻開《東京夢華錄》,蒸餅、胡餅、冷掏(撈面條)、寬焦薄脆、豬羊荷包(肉包)活色生香,充滿煙火氣的吃食,令人將現(xiàn)實和歷史清晰生動地連接在一起。
南宋初期,杭州迎來了大批開封來的遺老遺少,一邊回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感嘆“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一邊把大包子、荷葉餅、羊肉餡餅等帶到杭州,改變了南方人的胃。
時光流轉,到了明代,小麥擠掉長期霸主的粟,終于在主食界登頂。
中國歷史上幾次人口大遷徙中,北人南遷,均會助力南方小麥生產發(fā)展。北方人帶來種麥技術,再加上政府鼓勵,南方小麥慢慢成為僅次于稻、與粟地位相等的糧食作物了。
明清時期,小麥栽培地區(qū)得到進一步拓展。據(jù)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估算,當時小麥約占全國糧食總產量的15%強。河南、山東、河北、山西、陜西等北方省份,大約有一半人口,以小麥為食。
小麥不小
老婆婆摸麥穗呢。她的手像一只跳鼠,跳到麥芒上,麥芒濃密綿長就像夏天的睫毛,老婆婆觸摸到夏天最美麗的地方。
當代紅柯
2022年收麥季,記者來到延津,行走在無垠麥田里,微風徐徐,飽滿的麥穗輕輕搖曳,麥海波濤蕩漾,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麥香。
延津,是新鄉(xiāng)小麥的名片,也為河南樹立了優(yōu)質小麥的標桿。作為全國聞名的強筋小麥高產區(qū)和重要的小麥深加工基地,它創(chuàng)造了諸多全國第一,全國第一船出口食用磨粉小麥,全國第一家注冊小麥原糧商標……全國第一家實現(xiàn)小麥期貨經營,全國第一家建成45萬畝綠色食品原料(小麥)標準化生產基地等等。
記者抵達安陽滑縣時,麥收正酣。六月的中原,“麥浪——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
受洪澇災害及秋汛雙重影響,2021年,河南第一產糧大縣、全國小麥第一生產大縣滑縣小麥播期,整體推遲7天到10天,蓄滯洪區(qū)3萬畝超晚播小麥推遲近兩個月,成為滑縣歷史上播種最晚的小麥。6月初,記者眼中的蓄滯洪區(qū)小麥,依然一片金色麥浪,隨手抄起一株,麥稈粗壯泛青,籽粒鼓脹脹擠著麥芒往外傾斜。
滑縣糧食總產量20余年穩(wěn)居河南省冠軍,常年種植糧食面積260萬畝以上,2022年小麥播種面積181.2萬畝,得益于農技專家和農民的科學種植,今年豐收已成定局。
這些年來,河南農業(yè)發(fā)展成就喜人。糧食總產量穩(wěn)定在1300億斤左右,占全國十分之一,小麥總產量占全國的27%,扛穩(wěn)了糧食安全重任。
河南深化農業(y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以“四優(yōu)四化”為抓手,調整種植結構,2018年,全省優(yōu)質小麥種植面積達到1200萬畝,位居全國第一,種植結構越來越優(yōu);農產品加工業(yè)已成全省第一大支柱產業(yè),涌現(xiàn)出“三全”“思念”“雙匯”等一批知名品牌。
河南還有一批著名的“麥爸”:河南省農科院研究員許為鋼,貫穿他一個花甲人生的是兩個小麥品種鄭麥9023與鄭麥7698,累計推廣面積達2.74億畝;雜交小麥開拓者范濂,是我國雜交小麥和小麥品質改良全國攻關研究的主要發(fā)起人之一;河南科技學院小麥研究所所長茹振鋼,則被譽為“中國BNS型雜交小麥之父”。
“他們把青春獻給了青青的麥田/看著它們發(fā)芽、生長、抽穗直至變成金黃。”
穩(wěn)農強糧
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尚書·洪范》
小麥是全球糧食中的龍頭老大,占了四個世界之最,播種面積最大、產量最多、分布最廣、消費量最大。
據(jù)專業(yè)機構統(tǒng)計,目前全球小麥種植面積超220萬公頃,年產量7.3億噸,占世界糧食總產量三成。世界小麥產量排前四的國家依次是中國、印度、美國和俄羅斯。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的資料,我國小麥2018年總產量1.284億噸,占世界總產量的17%。
在我國,小麥種植面積、產量分別占到全國糧食作物的22%和20%以上。我國也是小麥消費量最大的國家,有數(shù)百種面食。走進任意一家超市,小麥制品都要占據(jù)大面積貨架。
目前,世界人口已突破75億,且在不斷增加中。糧食危機,始終是懸在人類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農業(yè)穩(wěn),國家安。農業(yè)興,國家盛。穩(wěn)農強糧,是民之大業(yè),國之根本。
“洪范八政,食為政首。”當下中原,穩(wěn)農強糧,致力于從“天下糧倉”到“國人廚房”再到“世人餐桌”的轉型發(fā)展。
省第十一次黨代會把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列入“十大戰(zhàn)略”的重要一環(huán),提出突出規(guī)劃引領,堅決扛穩(wěn)糧食安全責任,彰顯打好種業(yè)翻身仗的河南擔當,以“三鏈”同構提高農業(yè)效益和競爭力。
麥子里的河南,已走在利用科技創(chuàng)新、再上新臺階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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