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如何在革命歷史題材文藝創(chuàng)作中出新，一直是困擾與激勵藝術家們的一個重要問題。去年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之際，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推出了由李寶群編劇、任鳴導演的領袖題材話劇《香山之夜》，堪稱一部創(chuàng)新之作。今年9月2日、3日，該劇在北京人藝的曹禺劇場再度上演。坐在劇場里觀賞這部長度僅為一個半小時的劇作，有種既大氣厚重又別開生面的強烈感受。與其他同類題材的作品不同，《香山之夜》沒有選擇中國共產(chǎn)黨百年歷史中某個重大而有意味的段落，常規(guī)性地構筑矛盾沖突和展開生動敘事，而是將戲劇的視點置于1949年4月的“香山一夜”，獨出機杼地展開分敘：此刻的毛澤東在北京的雙清別墅，獲悉南京解放的捷報；與此同時，下野的蔣介石在浙江奉化老家，也聽到了這個對他無異于晴天霹靂的消息。劇作從這一具有重大歷史轉折意義的時間點橫向切入，以對比的手法，細膩地揭示了兩個人的心理現(xiàn)實；對中國革命史，亦作出發(fā)散式的縱向梳理與總結。其不僅顯示編導者的獨具才氣，更在歷史沉思與現(xiàn)實觀照中，給觀眾以新的思想啟示和藝術體驗。

這是一臺只有毛澤東和蔣介石兩個人物、卻內(nèi)容十分豐富的大戲。作為兩位現(xiàn)代史上曾經(jīng)激烈交手的重要政治人物，一位即將取得全面勝利而建立新中國，一位丟失江山，不久將敗走臺灣，這其中飽含著多么深長的我勝你負、此長彼消的歷史意蘊和現(xiàn)實心境。劇作最具魅力之處在于：在舞臺上設置與展開的是一場以毛澤東和蔣介石為代表的勝負雙方的“超越時空的心靈對話”。這種對話從歷史事實的角度講是非現(xiàn)實的，但從歷史的真實邏輯和人物的心理軌跡而言則又是可能的，會得到觀眾最大程度的接受與認同。憑著劇中人在歷史當中占據(jù)的高視點與寬視野，劇作通過毛澤東和蔣介石二人假定性的、張弛有致的徹夜對話，回溯與總結各自在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中的復雜經(jīng)歷，探討相互在政治風云和軍事斗爭中的勝敗得失，盤點、回答與闡釋了一個核心問題：即“對人民的態(tài)度和立場”是決定共產(chǎn)黨為什么贏、國民黨為什么敗的根本原因。正如毛澤東在臺詞中所說的：“我們知道老百姓鍋里缺的是什么，知道老百姓腦子里想的是什么。中國共產(chǎn)黨靠的不是鐵腕權術，而是人民的擁護！”蔣介石面對自己的失敗發(fā)出“這難道就是天意嗎”的蒼白之問，毛澤東則擲地有聲地回答：“這不是天意，這是歷史。”劇作在此揭示的是一方勝之所因、一方敗之所由。雖然這并沒有超越曾經(jīng)的歷史解讀，但劇作以對手戲的新穎方式進行重溫和表現(xiàn)，是具有強烈的當下意義、沖擊力和啟示性的。

劇作借這個特殊的不眠之夜，縮寫的是毛澤東和蔣介石曾度過的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在這同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兩人感覺如此不同：毛澤東感受到的是春意盎然的“風雨送春歸”，屬于蔣介石的卻是“春寒料峭，讓人頗感凄涼”。劇作以兩個人的對談，刻畫出的不只是兩個人形神兼?zhèn)涞耐庠谛蜗?，也不只是各自的襟懷與韜略，更是頗為懸殊的內(nèi)存情感溫度。歷史上的一幕幕，都在兩人的心中翻騰著迥然不同的浪花，作出大相徑庭的解釋。毛澤東對著堅貞不屈的楊開慧遺照大放悲聲、數(shù)度哽咽的一場戲，情真意切肝腸寸斷，堪稱劇作令人動容的情感熔點。而蔣介石反思其文膽陳布雷因犯顏直諫，被怒扇耳光使其羞憤絕望自殺，則使他的人格與歷史陷入冰點。劇作中這點點滴滴的對照，解答的正是歷史復雜而單純的試題。王斑與方旭兩位優(yōu)秀的演員，較為成功地將這兩個歷史人物，既間離又一體地立于舞臺之上。

《香山之夜》的出新在于其努力突破題材同質化、創(chuàng)作模式化的窠臼，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嘗試，又是編劇和導演在劇作中竭力追求打破常規(guī)的地方。劇作不僅依憑了兩位歷史人物“隔空對話”這種時空維度的假定性，還充分利用了戲劇舞臺表演上的假定性，即大膽采用了演員跳進跳出的表演形式，使兩位歷史人物既處于假定性的歷史場景當中，又時?；氐窖輪T自身的預演狀態(tài)——即演員在舞臺上表演的既是作為表現(xiàn)對象的兩大歷史人物，又是作為扮演者的兩位演員自身，同時還從表演者自己的體驗與認識出發(fā)，起到歷史事實解析者和敘述者的作用。這一身兼任三重身份的戲劇性表演，在結構上是有相當大的難度的，但劇作通過精心的設置與巧妙的構思，獲得了政論與敘事上的極大自由度，進而很好地處理了寫實與詩化、莊嚴與幽默、奔放與節(jié)制的關系，實現(xiàn)了歷史的高度、深度和銳度上的穿透，帶領觀眾進入特定的歷史與戲劇情境，引導觀眾站在與歷史人物同樣的視角，走進劇中人物，解讀歷史大勢。

《香山之夜》在舞臺的藝術呈現(xiàn)上也是別具匠心的。其所采用的“框架+影像”的呈現(xiàn)形式，營造出毛澤東所在的雙清別墅和蔣介石溪口老家臥室兩個表演空間——這兩位歷史人物所處的時空在舞臺上既是分割的也是并置的，既是獨立的又是相關聯(lián)的。在這兩種時空中分別使用的舊臺燈、矮茶幾、中山裝和留聲機、高腳沙發(fā)椅、國民黨軍裝，以及在臺詞中道出的一個人愛喝濃茶、一個人只喝白開水等生活習慣，其象征性、符號化的意義十分明顯，不僅反映出兩個人物的政治身份和個人喜好，也暗含著某種不同的觀念和價值取向，有助于加深觀眾對過往歷史、對于人物的想象與理解。隨著兩人交流的漸次展開，背景處的投影上不斷疊映出相關歷史時期重要事件的真實影像和文獻資料，加之毛澤東詩詞的誦讀和革命歌曲的吟唱，使這部劇作因其表現(xiàn)上的磅礴與細膩、豐富與簡約、思辨與抒情，達到了某種出人意料的思想藝術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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